沈嘉树从少年时起便一向如此,哭笑不避人,从来不管在场人怎么想。

如今不避人的大笑,笑得朱涟尴尬,笑得朱涟愤怒,笑得朱涟五味杂陈。

如今看见沈嘉树,令朱涟不禁回想起第一次见面的场景,那时节朱涟刚及笄,还是一个少女,是十几年前。

朱涟少女时读过许多才子佳人茶话本子,偏爱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议婚时应父母命相看两位郎君,见过之后倒是诧异世间竟有沈郎。

朱门世代读书,几位兄长都是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读书人,出口成章,言必圣贤,行必规绳,话不高声。

而沈郎君,面是冷的,气质是冰的,不止说话间不好引经据典,是不爱说话。

朱涟记得很清楚,那一日与沈嘉树一起出游,正是暮春。

莫春是一个伤感的季节,春来之后,便不可避免地留春不住,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春逝而无可奈何。

在王爷流连青楼将清倌纳入府中要求朱涟并称姐妹以后,朱涟知道是自己选错,遇人不淑,良人不堪托付。

记忆不可避免地回到过去,将少女时发生的鲜亮事情拿来咀嚼,就连年少时与沈嘉树一同出游的画面,也时常入梦。

没有哪位圣贤告诉朱涟,温润郎君,为何如此好色。

好色也就罢了,王爷乐于在亲近之人身上施展恶意,才是最令人无法忍受的。

朱涟有时候会梦见一些发生过的事情,有时候会梦见一些没有发生过的事情,有时候会梦见一件物品,有时候会反复梦见一件事,一个人,同一个场景。

无论是物品,事情,还是人,都没什么要紧的,难道人还能控制入梦。

朱涟不能不留意的是,梦中的情绪。所谓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不骗自己:梦中的情绪与白天的情绪是相同的,甚至更强烈。

梦醒后朱涟抱住双膝,蜷缩成一团,昏沉地苦苦思索:误我的到底是什么?

难道是一见郎君误终身,十几年已经过去,人生又有几个十几年?

若是梦见郊游,梦中沈嘉树的面容总是不清晰的,年少时见过的那一次,朱涟也没怎么仔细瞧过,只扫一眼,获得英武俊朗,沉默寡言的印象。

几个世家子弟脸都长得俊,就像世家贵女没有不美的,世家中就连伺候茶水的小厮丫鬟也比外头平头百姓生得更平头整脸些。

容貌、出身暂且不论,若是论性情,沈嘉树当年在世家公子中是出了名的独狼。

时常独来独往,不与人群扎堆,只有在不得已必须参加的宴席中才能见到沈嘉树的身影。

上座的大人们也不恼,给出的评价是:此子贵不可言。

冷面与慎独都不算短处,人年轻时总是心如铁石,年长后才看重脉脉温情,冷面郎君未必不是好儿郎,朱涟晓得这个道理,只是面对生硬面孔,心里生不出亲近来。

沈朱二姓与顾陆齐名,都是第一等的氏族,沈嘉树冠此姓氏,旁的世家子弟会的,骑射功夫,作诗文章,习字作画,乃至于清谈,沈嘉树皆不逊于他人。

沈嘉树只是比旁的人,更有性格。

那一日,沈氏应邀由沈嘉树登门接朱涟春日出游,除几个侍女小厮侍卫以外,并无长辈与旁人,为的是教两个小年轻亲近了解。

虽然我朝礼教森严,但是沈朱二姓家教严格,公子小姐皆人品贵重,不担心单独出门会闹出世俗意义上的丑事来。

婚前相看是世家之间议婚的正经流程,为的是避免盲婚哑嫁酿成苦果,是以不止要门当户对,议婚两人的容貌性情都在考虑之列。

朱涟带着两个贴身丫鬟和几个随从出门,马车是早已准备好的,出门时时辰还早,呼吸时鼻间空气清新。

沈嘉树在前头骑着马,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身姿优雅,后头跟着马车,朱涟在马车里坐着。

马车夫是上年纪的老人,驾车驾得稳当,车内铺有厚厚的一层皮毛垫子,坐着不颠,脚边摆着几个木制脚踏。

车内不能玩耍,又没人陪着聊天,朱涟上马车坐一会子以后感到有些无趣,掀起车帘往外瞧,数边没瞧见大树,青石板地面上却零落着几片娇嫩绯色花瓣。

凝视着落花,自然不及挂在枝头时繁华完满,暮春时节几乎是撞进眼帘,花都开败了,朱涟不喜欢。

见上一位郎君时正值仲春,郎君出身皇室,脸好看,性格温润,正逢路边鲜花盛开,朱涟喜欢。

年少时的爱恨真是既简单,又鲜明。

沈嘉树时不时回头看一眼马车车帘,恰好见到朱涟打帘子,一张明媚的脸,发出百无聊赖的叹息声。

二八少女,即便是叹息声,也如银铃般好听,教人直想把天下财宝捧至她面前。

沈嘉树不苟言笑的性子,并不是不会说不能说,在学堂也能出口成章噎得夫子哑口无言,只是在面前少女面前,半天也蹦不出一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