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堂秋考这日,已至十一月初。

寅时夜色未褪,周子仁提水上山,心中默数脚步,努力多爬几级山梯再歇息。走走停停半个时辰,他总算登到山腰,趴到桶边小口喘气。晨风蕴露,薄雾萦绕山林。此时站在山梯上,已能隐隐闻听剑阁弟子的舞剑声。周子仁擦一擦脸,朝西面望去,雾气氤氲间只偶现几丛树影,瞧不见李明念的竹屋。

东侧树林内一阵窸窣声响。

“你倒不必太亲近她。”

脆生生的女声入耳,周子仁抬头一看,竟是一粉裙少女凭坐树上,居高打量他。

“巫姐姐。”周子仁起身行礼。李显裕曾领他见过阁中长老,那会儿她跟在父亲巫重阳身边,与周子仁打过照面。此时受他一礼,巫采琼仍坐在原处,拨弄手里的马尾草道:“昨晚你是同李明念一道回去的?”

怕她拿住李明念送食之事,周子仁只答:“是。子仁和明念姐姐一道采了些药草。”

树上的少女噘起嘴,扶着树干跳落下来,颈间的蜜蜡璎珞哗啦轻响。她跨上山梯围他转了一圈,边端相着他,马尾草的穗须缠绕指尖。“李明念虽是阁主女儿,却不得阁主和夫人的喜爱。”等上上下下看够了,她才止步说道,“她成日不修边幅,自小四处偷师,又爱寻衅惹事、无理取闹,总不招人待见。所以你不必太亲近她,免得惹火上身。”

巫采琼自信言之凿凿,原以为他年纪小、不敢违逆,却见周子仁躬身相谢。

“多谢巫姐姐好意。但子仁识得的明念姐姐,并不似巫姐姐所述。子仁很喜欢明念姐姐。”

她瞪圆了眼,立时气恼起来。

“我好心提醒你,你竟这般不识好歹!”

眼前小儿面色不改,微微欠身道:“‘子之所见,非吾之所见;子之所想,亦非吾之所想’。巫姐姐所说未必不真,子仁所见也未必是假。巫姐姐是好意,可子仁真心喜爱明念姐姐,还请巫姐姐莫再说了。”

什么见啊想的!她说一句,他竟敢顶回十句!巫采琼咬着牙剜他一眼,而后重重一哼,甩袖而去。

周子仁低着头,直待她脚步声没入林间,他才悄悄看过去,松了口气。

“少见你如此坚决。”吴克元的声音自左旁传来。虽不见其人影,但周子仁知他一直跟着自己,因而只短短一叹,扶着水桶坐上石阶。

“李伯伯和李伯母……当真不疼阿姐吗?”

“她是姑娘,又不似姑娘。众人便多少待她有所不同。”

“不是阿姐习武的缘故么?”周子仁不解,“爹爹从前说过,李伯母不喜阿姐习武。”

吴克元沉默片刻。“大约由此而起。”他道,“成贞九年春,玄盾阁选拔门人,李明念通过了三轮考核。阁主不许阁中长老收她为徒,她便空有门人身份,却无师父引路。长老们冷待她,其他门人也不放她在眼里。她于是到处偷师,每每教人发现,都被扔到山底下,再自己爬上山。”

回头望一眼陡峭的山梯,周子仁只觉山路漫漫,仿若无尽。成贞九年,他想,那时阿姐与他不过一般年纪。

“可阿姐一直坚持到如今。”

“不错。他人愈是反对,她愈要坚持,且从未怀疑自己。性子虽犟,但也难得顽强。”

周子仁伏到膝头,想到李明念那日出现在竹屋的模样,忍不住弯眼。

“是,阿姐很好。”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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农忙一过,纭规镇的巡逻守卫又添了一成。那些身份特别的学生回到学堂,好似只相互结伴,不与其他同窗打交道。秋考时周子仁一一看过他们的模样,大约久经日晒,这些同窗肤色略深,除此之外并无什么不同。

家在县府的学生一散课即离去,余下的总要玩耍逗留一阵才走。周子仁向夫子问课,走出学堂院门时,小路上已不见嬉闹的同窗。镇上守卫多在乡居间徘徊,通往村镇的两里小径甚是僻静,他背着书匣独行,不出一里,便瞧见一稀奇物什。那是一长条状的物件,躺在草丛边缘,不知为何人落下,青绿颜色倒似竹节。周子仁拾起一看,竟是一柄竹削的匕首,拔开竹编套壳即见锋利的双刃,显是精心打磨过。

前方一串急匆匆的脚步声跑近。一名少年赤脚出现在小径上,裤腿卷上膝盖,藏青色裋褐邋里邋遢。望见周子仁手上的东西,那少年一个急刹停在几步开外,浓密的卧蚕眉高高抛起,一副见鬼表情。他应是十四五岁年纪,额带刺字,身形瘦长精壮,似比李明念还高。周子仁曾听人叫过他的名字,这时记不确切,便递那竹匕首过去道:“此物可是哥哥落下的?”

贱籍乡人不得私藏武器,蓝衣少年张口一噎,见面前小儿瘦小无害,才冲上前抢过匕首。

“你要敢说出去,我定饶不了你!”抛下这句恶狠狠的警告,少年把匕首塞进衣襟,扭头就跑。

说出去什么?周子仁呆立原地,不明就里。

两日过后,秋考的答卷便分发下来